在王贵怀心目中,手术刀并非一件冷兵器,它是有温度的。
“手术刀握在手中,刀下是纵横交织的血管、神经,和隐藏在其中的病变。这个时候,你会觉得这枚柳叶大小的刀是有生命的,因为它面对的,是生命。”王贵怀认真地说。
王贵怀身材中等,手却极白晳小巧,柔若无骨,是理想的外科医生的手。在办公室接受记者采访的两个多小时里,王贵怀把他的手十指交叉安放在膝盖上,没有一个冗余的动作。
早在12年前,时年38岁的王贵怀就因为做了一台至今无人超越的高难度手术而一举成名;如今,作为威尼斯9499登录入口神经外科的主任,王贵怀早已摆脱了名与利的羁绊,因为他发现,“最大的挑战来自自己”。
做外科医生需要有天赋
“外科医生做手术需要天赋。”王贵怀说。他刚刚做完了一台手术,淡绿色的手术服还没来得及换掉。“在病变和正常组织之间的缝隙里,能够让医生施展的空间很小很小,要格外的精细,一两毫米的误差或稍稍大一点的动作,就可能误伤到神经,病人就会瘫痪。”
不同的外科医生面对手术时,会有不同的态度。第一种人,胆子比较小,做手术时战战兢兢,浅尝辄止;还有一种人胆子大,行事鲁莽,一旦造成大出血,后果就不堪设想;第三种人,既能把手术做的接近完美,又能想尽方法规避术中可能发生的风险。
“这要靠智慧和勇气。”王贵怀说,有的医生面对术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,比如大出血时,会紧张得一下子坐到地上去,“而如果主刀者沉着冷静,能准确找到出血的地方,就会用最恰当的方法快速把血止住,反应要非常迅速不能拖泥带水。”
“这种人往往需要天赋。”王贵怀强调,“这是能反映一个人悟性的东西,是没人能够教给你的。”
作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王忠诚的得意弟子,12年前的那台手术,让王贵怀向老师和世人展现了自己的悟性和天赋。
当时年仅14岁的男孩小涛,由于髓内肿瘤已瘫痪,坐着轮椅四处求医,得到的回答异口同声:这个手术很危险,做完以后有可能影响到呼吸,甚至危及生命。
“就这样,病情被延误下来,他找到我的时候,肿瘤已达26公分长,这是非常罕见的巨型髓内肿瘤。”王贵怀当时已在天坛医院工作了16年,做过很多复杂的髓内肿瘤手术,都很成功。“我认为这个手术应该可以做,未必做完就不行。”
“我要挑战自己!”王贵怀很快下定决心:“同时,也是给小涛一个活下去的机会。”
收下病人后,新的问题接踵而至——为了治病,小涛家早已家徒四壁。王贵怀想方设法找到了贵阳市脑科医院,“夏院长非常给力,说可以不收费。”
在王贵怀的协调下,小涛很快住进了这家医院,王贵怀随后自己掏钱买了机票,也从北京飞到了贵阳。临走前,他再三请教老师手术的各种注意事项,做好了各项预案。
征服自己
“2003年10月15日,杨利伟乘飞船征服太空的同时,我也在征服自己。小涛的手术从早上8点半一直做到晚上11点钟,做了将近15个小时。”王贵怀说。
从生命中枢脑干长出的肿瘤,一直延伸到了小涛的胸椎,肿瘤塞满了髓腔,脊髓被压迫呈薄皮状。王贵怀需要做的是,摘除肿瘤,同时不能碰到这层薄皮,况且其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管和神经。薄皮的任何破损,都将导致神经的损坏,血管破裂的风险则可能让小涛直接殒命。
“从第一刀起,到最后一刀落下,都要保持着一样的精准、步调、呼吸、体力,还有心境。”王贵怀说。
15个小时过去了,手术宣告成功!王贵怀仍不敢懈怠,认真观察小涛,直到看到他睁眼了,能动了,呼吸正常了,一直高悬的心才慢慢放下。
这时,时针已经指向第二天的凌晨一点,小涛的情况非常平稳,王贵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整整一天滴水未进,便到医院门口尚未打烊的路边摊上,随便吃了些贵阳的地方小吃,“我都忘了吃的是什么,但记得那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味。”
“又过了一天,小涛的情况越来越好,我就给老师打电话,兴奋地告诉他:手术做完了,病人能动,呼吸机不上。王院士一听特别欣慰。”王贵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仍然十分感慨。
二十多天后,小涛就能下地行走了。术后第1年,王贵怀去广西看望小涛;术后第5年,小涛来到北京给王贵怀送了一面锦旗。
“第10年,我又去广西见了他一面。”王贵怀说,“现在小涛已经是26岁的小伙子了!我仍然保持着对他的随访。在我的从医生涯中,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病例。”
这台手术是中国神经外科史上的一个“里程碑”,肿瘤之大,难度之高,无人可以企及。手术的整个过程都被完整发表在美国著名的《神经外科》杂志上。
“和老师相比,这些都不算什么。”王贵怀由衷地说:“他是神经外科医生中极少数的做过一万台以上开颅大手术的人,至少挽救过一万个生命,被誉为‘万颅之魂’。”
在办公室的醒目位置,悬挂着王忠诚院士手书的“发展神经外科事业”几个大字,被王贵怀视作老师对自己的鞭策和鼓励。
尽善尽美的境界
自1994年成为王忠诚院士的学生,一直到他2012年去世,王贵怀在老师身边待了整整18年。
“刚见到王院士的时候,就感觉他非常慈祥、超然物外,绝对大师级的人物。直到今天,我都觉得自己差好远,远没达到他的境界。”提及恩师,王贵怀话语间满是敬意。
但在王贵怀救治的患者和同事们的心目中,他早已成为榜样和旗帜。
看过好莱坞大片的人,对这样的镜头并不陌生:主角须拆除一枚即将被引爆的炸弹,计时器上的时间在迅速消逝,向“0”迫近,观众的心脏随着秒针的滴答声而怦怦直跳,主角则屏住呼吸顶住压力,在密密麻麻的各色电线中快速地找到一根,当机立断,于是,计时器定格在了0.01秒。
“就是这样的境界。”张壮告诉记者,在他眼中,王贵怀就是这样一个主角,在拯救生命的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一年前,王贵怀为张壮做了脊髓管膜瘤切除术,术后恢复情况非常好。两个多月前,张壮执意要报名参加泰山国际马拉松比赛,当时,他的家人极力劝阻,担心他刚做完手术,身体状况难以承受激烈的赛事带来的压力,但张壮毫不退让,特意找到王贵怀征询他的意见。
“王大夫,我要找女朋友谈恋爱了,我要证明自己!”王贵怀为张壮进行了各项检查后,点了点头。
“很幸运,我用两个小时十一分钟顺利完成了半程项目。”张壮把好消息通过短信告诉王贵怀。
“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!”王贵怀由衷地说:“张壮总说很感谢我,其实,是我要感谢他。一是,他生了这么大一场病,仍然这么自强不息,他的生活勇气是我非常敬佩的,我这个健康的人都不敢去跑马拉松;其二,这样的肿瘤手术还能恢复得这样好,虽然跟我们的手术水准有一定的关系,但更要靠他自身的勇气,意志,还有信念!”
“你看,在医治病人的同时,也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和升华。你肯定听说过这句话:最好的医生是佛陀,最好的药物是慈悲。”王贵怀告诉记者:“从医快三十年了,救助的病人多了,常会扪心自问:你是最好的医生吗?你能成为一个佛吗?”
中国外科学奠基人裘法祖说过: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,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。明代裴一中在《言医·序》中也说过:“学不贯今古,识不通天人,才不近仙,心不近佛者,宁耕田织布取衣食,断不可作医以误世”。
清华长庚医院的院训共八个字:人本,济世,厚德,至善。“我一直追求的是最后两个字——‘至善’,‘至善’就是善到极点。我做每一件事,都要求自己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。医生面对的是生命,不像写书法或文章,不满意可以撕掉重写。医疗不是这样的,做手术前,病人各方面的信息要研究得精准透彻,准备得相当充分了,才能动这个手术。”
医生应该是有信仰的
“医生应该是有信仰的——信,是感恩;仰,是敬畏。”王贵怀说:“我们要对患者怀有感恩的心,要敬畏每一个生命。”
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,王贵怀收治了很多其他医院其他医生都不愿意收的,病情危重的病人。“我把他们收进来,他们就多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。”
清华长庚医院成立刚刚一年,神经外科就已做了460台手术,每一台手术都很成功,除港澳台以外,病人遍布全国每一个省份,包括来自新疆、西藏的病人。
在病房区一个不显眼的靠墙的柜子里,横七竖八堆满了被卷成筒状的红色锦旗。“这些都是病人送的,实在是放不下了,只好堆在这里。”
病房里住满了病人,而且这些病人基本上都是冲着王贵怀来的,但王贵怀很少标榜自己,他再三强调“现代的手术需要的是一群人”,有负责电子监控的,有超声的,有掌握器械的.....,手术过程中,团队的每个人都非常重要。
“此外,高精尖的设备同样重要。以前,神经外科领域的很多疾病医生是束手无策的。”王贵怀说。
1952年,天津总医院成立了脑系科,这是中国最早的神经外科科室,由赵以诚教授做科主任,王忠诚院士则是首批住院医生。当时医院常会接到从抗美援朝前线送回来的脑部受伤的战士,医生们毫无办法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瞳孔变大,昏迷,直至死亡。
“那个时候王院士就下了决心:一定要发展神经外科!”王贵怀说。
“经济腾飞是神外发展的一个机遇,假如没钱,像核磁等价格非常昂贵的仪器,需要投入的资金量很大,如果医院买不起,神经外科这个科室是开不起来的。”王贵怀指出,近年来由于影像学等科学技术的发展,在做手术时,3D影像就可以实时地捕捉病人各个部位的信息,帮助医生精准地找到病变位置。“对病人而言,创伤更小了,是更加安全了;对医生而言,心里更踏实了。”
“这就是科技的力量。”王贵怀一边说,一边注视着王忠诚院士题写的“发展神经外科事业”几个大字,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几个字带给他的力量。